蝉鸣渐歇的午后,我总爱站在巷口的青石板旁。那株槐树垂着银丝般的枝条,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极了爷爷布满皱纹的手掌。树皮粗糙却泛着青灰,虬结的根系深深扎进泥土,仿佛与百年前的老宅共生共长。春分时节,细碎的白花簌簌飘落,在青石板上铺成薄薄一层,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"咯吱"声,那是童年记忆里最清脆的韵律。
记得七岁那年的清明,我跟着爷爷去摘槐花。晨露未晞的枝头缀满花苞,像缀满星星的银色头冠。爷爷教我辨认尚未绽放的"骨朵儿",说这样的花蜜最甜。我们用竹篮装满花枝,回家后花瓣与糯米粉混合,蒸笼里飘出槐花蜜的甜香。奶奶总把蒸好的花糕切成菱形,用红丝线系在窗棂上,说这样能招来福气。暮色四合时,我蹲在灶台边数着花瓣,看它们在蒸汽中化作细碎的云。
夏日的槐树是天然的避暑胜地。树冠如碧玉穹顶,筛下的光斑在青砖地上跳着碎步舞。放学铃声刚响,孩子们便涌向树下,树皮上歪歪扭扭刻满名字,像一本永远写不完的留言簿。我常坐在树根旁的竹椅上,看卖麦芽糖的老伯支起铜锅,糖丝在槐荫里拉出金线。蝉声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,在耳畔织成细密的网。偶尔有知了扑棱棱飞起,惊落几片槐叶,打着旋儿飘向晒谷场。
秋深时,槐树褪去粉白,枝头挂满琥珀色的槐米。孩子们举着竹竿敲打树干,"咚咚"的声响惊起满树果实。那些饱满的豆荚坠地时,总有三两颗逃进我的布鞋。爷爷把收集的槐米晒干,碾成细细的粉末,拌进糯米浆里做成的圆子,在沸水里浮沉如朵朵白云。冬至那天,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,看白瓷碗里琥珀色的蜜糖在晨光中流转,爷爷说这是槐树给我们的甜蜜年礼。
最难忘那年除夕,槐树在雪地里站成一道银白的屏风。我裹着红棉袄爬上树杈,看雪花在枝桠间堆出蓬松的雪球。爷爷举着竹竿从屋檐探出头,银须上沾着冰晶,像株老松树。他轻轻敲打我的后背,惊得我跌坐在雪地里,怀里的槐花标本撒了满身。后来才知道,那天爷爷特意请假,只为让我在槐树下看第一场雪。
去年春天回来,老槐树的枝干上多了道歪斜的伤口。雨水冲刷出的痕迹像道伤疤,树皮剥落处露出青灰色的年轮。我摘了朵槐花夹进日记本,发现爷爷留下的字条:"树要空心才能纳风,人要褪去浮华方见本真。"如今树旁立起青砖小径,游客们举着手机拍摄新挂的铜牌,却无人注意树根处新冒的嫩芽——那些细小的绿意正在石缝里倔强生长。
暮色渐浓时,我蹲在树根旁数着青苔。六十三道同心圆里,藏着多少代人的故事?卖糖人的吆喝声、私塾先生的戒尺声、电影放映时的欢笑声,都在年轮里凝成琥珀。风过时,树梢的槐花又落了一地,在青石板上写着永远读不懂的密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