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,母亲总会取出珍藏的竹篾和糯米纸,在窗边铺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。这些动作像极了二十年前她教我扎塔时的模样,只是当年踮脚够竹篾的我,如今已能独立完成整座塔的骨架。潮汕地区中秋烧塔的习俗,便这样在代际传承中绵延了整整一个世纪。
竹篾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,母亲将削得圆润的竹条弯成塔基的弧度。我望着她布满老茧的指节,突然想起民俗学者在地方志中的记载:这种源自宋代的民俗,最初是渔民祭祀海神的仪式。当塔身逐渐堆叠至三米有余,母亲总会用朱砂在塔身画上"镇海符",那些繁复的篆体字在暮色中泛着微光,仿佛穿越千年的咒语仍在守护着这片海域。
制作塔身的过程最见匠心。糯米纸浸水后要经过七次折叠,才能制成薄如蝉翼的塔衣。表姐总说这像在折千纸鹤,可我们折的却是能承载火种的塔身。记得去年中秋,表弟想偷懒用彩纸代替,结果塔衣在火中瞬间化为灰烬。母亲拍拍他的肩膀:"塔要经得起三昧真火,人才能扛得起家业。"这句话让表弟红着脸重新抄起竹篾。
正午的祭拜仪式总在祠堂前举行。八仙桌上摆着三牲五果,供品旁立着三座塔——最高处是象征天道的青塔,中层是代表人间的黄塔,底层则是镇守地基的红塔。父亲点燃线香时,我注意到他特意将塔身朝向东南方,那是当年先辈们望向出海口的方向。当第一簇火苗窜上塔顶,糯米纸在烈焰中舒展成凤凰尾羽的形状,火星如金雨般洒向大海,远处渔船的汽笛声与爆竹声交织成独特的潮音。
烧塔后的扫灰仪式别有深意。母亲教我用竹帚将灰烬拢成小塔,又撒把香灰在门槛上。她说这是"积善之家",灰烬里藏着来年的福气。去年台风过境后,我家屋檐下的灰塔竟在风雨中屹立了半个月,直到某天被孩童撞倒。父亲默默将残塔埋进后院,如今那里已长出几株罕见的潮州木樨。
暮色渐浓时,我常坐在塔基旁看潮水涨落。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浪花,总让我想起民俗博物馆里那座明代烧塔陶俑——戴着斗笠的老者,手中握着的竹帚与今人别无二致。在这个连月饼馅料都趋向标准化今天,潮汕人依然固执地守着古法扎塔,就像守护着漂泊在外的游子归乡的灯塔。当最后一捧灰烬被潮水卷走,我知道这簇传承千年的火种,终将在年轻一代手中延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