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蝉鸣裹着热浪扑进窗棂时，父亲总爱搬把竹椅坐在院子里。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泛黄的故事书，把《西游记》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情节讲得活灵活现。我仰头望着他微驼的脊背，在月光与星光交织的网里，第一次懂得父爱是那样沉默却温暖的河流。

十岁那年的深秋，我发高烧躺在病床上。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痒，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坠落，像极了父亲烟斗里明灭的火星。凌晨三点被咳嗽声惊醒时，发现父亲正用温毛巾一遍遍擦拭我滚烫的额头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照着他眼下的青影，照着他握着我的手在输液单上画歪歪扭扭的太阳。护士说这孩子烧得说胡话，非要把输液针当成童话里的金箍棒。我后来才知道，那天父亲在工地扛了十二袋水泥才换来这瓶进口退热贴，工友们的哄笑里，他始终攥着皱巴巴的工资单不松手。

初二学骑车时摔破膝盖的淤青还没结痂，父亲又给我买了辆新自行车。那天他蹲在巷口教我踩踏板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几乎要触到巷尾斑驳的墙砖。"别怕摔，爸爸在后面扶着呢。"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，可当车把突然歪斜的瞬间，我分明看见他手背的青筋暴起又迅速放松。直到现在，我仍会在转弯时条件反射地后仰，仿佛父亲的手掌永远虚虚护在我身后。去年他摔碎尾椎骨住院，医生说他这是长期过度劳作的报应，他却摸着病房窗台上的绿萝说："这孩子学车那会儿，我连护膝都没舍得买。"

去年冬天在异乡实习时接到父亲电话："厂里新机器投产，你王叔的儿子被调去技术部了。"电话那头传来机器轰鸣声，背景里父亲的咳嗽声时断时续。"爸，您肺不好别熬夜。"我急得语无伦次，他却突然笑起来："傻丫头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，在冰天雪地里抢修管道，手指头都冻成胡萝卜了。"挂断电话才想起，那年他教我骑车的巷口，早被拆迁成商业街。此刻手机屏幕映出自己泛红的眼眶，忽然明白父爱原来是这样绵延的根系，看似在时光里逐渐枯萎，却始终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输送养分。

前些天收拾旧物，翻出个铁皮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作业本，每本扉页都用蓝黑墨水写着"小满之作业"，字迹从稚嫩到工整，像条蜿蜒的河记录着成长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火车票，日期是高考前夜，背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铅笔字："别怕，爸爸在对面车厢。"突然想起他总说"男人要像山"，此刻却觉得那句话藏着最柔软的褶皱——山可以沉默如钟，却始终为远行的云朵留一扇窗。

暮色漫过窗台时，父亲又在藤椅上打盹。他鬓角的白发被风吹起，像一片不肯落地的秋叶。我轻轻给他披上外套，突然想起《背影》里那个蹒跚的背影，想起所有未曾说出口的"爸爸我累了"，想起岁月长河里那些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守护。原来父爱从来不是惊涛骇浪，而是暗夜里无声的灯塔，是暴雨来临时始终为你撑开的伞骨，是岁月剥落了棱角后，依然温热如初的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