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滩涂总是浸在淡青色的雾气里。潮水退去后,露出大片银白色的泥滩,像被海水舔舐过的绸缎泛着细碎的光。我蹲在礁石缝间,看一只招潮蟹挥舞着红褐色的螯足,它的影子在泥地上拖出细长的斜线,与远处渔船桅杆投下的阴影重叠。
潮水开始涨的时候,滩涂会变成流动的镜面。渔家阿婆总说这是"开潮",她布满老茧的手掌拍打青石板,惊起一群白鹭。我跟着她学辨认贝类,她教我"耳状螺"像奶奶耳垂上的银坠子,"花蛤"开口时像在数星星。阿婆的竹篮里总躺着几枚鹅卵石,她说那是"压船星",能保佑渔船平安。
正午的滩涂最是热烈。海蛎子从礁石缝隙里探出紫红的壳,像无数朵未开的海棠。孩子们举着小铲子挖泥螺,泥沙从指缝漏下时带着咸涩的触感。我蹲在浅滩边,看水母在阳光里舒展伞盖,透明的触须上缀满细碎的盐粒。忽然有浪头打来,水母瞬间碎成晶莹的珠子,在浪涛间浮沉。
暮色四合时,滩涂会变成另一种质地。晚风卷起湿漉漉的芦苇,沙粒在夕照中跳起金色的舞。阿婆的竹筐里开始堆满收获:沾着泥沙的蛏子、泛着青光的蛤蜊、还有几只鼓着腮帮的泥螺。她教我如何用海草捆扎,说这样"赶海人"才能把大海的馈赠带回家。归途的渔船上,她用咸鱼干换我带来的贝壳,说这是"海天相赠的信物"。
离开滩涂多年后,我总在梦里看见那些潮起潮落。某个秋分,阿婆送我一本泛黄的《潮汐图》,泛潮时刻、安全水域、渔汛规律都画在糙纸上。她说这是祖辈传了七代的手艺,现在该传给我了。如今我站在城市天台看潮汐预报APP,忽然明白滩涂教会我的不只是生存智慧——那些与大海共舞的瞬间,教会人如何在无常中把握节奏,在流逝中珍藏永恒。
月光漫过窗台时,我常取出那本《潮汐图》。纸页上的墨迹已有些晕染,但标注的潮位线依然清晰。或许真正的滩涂精神,从来不是固守某片土地,而是像潮水般懂得进退,像贝壳般包容世界,像芦苇般在风里保持生长的姿态。那些被海水打磨过的记忆,终将在某个涨潮的夜晚,重新漫过心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