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过纱窗，在书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握着钢笔在稿纸上悬停，恍惚间又看见外婆的竹编摇椅在老槐树下摇晃，摇出满地斑驳的树影。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宣纸，洇染出层层叠叠的往事。

七岁那年的桂花雨特别绵密。外婆总在清晨五点就摇响竹梆子，带着我踩着露水去后山采桂花。晨雾里，她教我辨认不同品种的桂花树："银桂是少女的笑靥，丹桂是老人的胡须，金桂则是灶王爷的朝霞。"我们采满竹篓时，她会在山道上摆出奇妙的阵法——将晒干的桂花按北斗七星排列，说这样能驱散夏日的暑气。那些年我总以为外婆的竹篾篮子能装下整个秋天的甜香，直到后来才明白，那篮子里盛的其实是永不褪色的童年。

十岁生日那晚，外婆在厨房熬煮了整夜的桂花蜜。她将新采的桂花与冰糖层层码进陶罐，文火慢炖时总哼着走调的采茶歌。我趴在门框上看她佝偻的背影在蒸汽中模糊成剪影，忽然发现她左手的银镯子缺了一角——那是去年收稻子时被镰刀划伤的。她却笑着说："碎了的镯子就像揉皱的宣纸，还能写新的故事。"那罐桂花蜜至今还锁在我的檀木箱底，每次启封都能闻到时光发酵的醇香。

十五岁中考前夜，暴雨淹了半个镇子。外婆冒雨送来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米糕，糕面嵌着晒干的桂花瓣，咬下去能尝到雨水的咸涩。她把湿透的布鞋放在门槛上，自己却穿着草鞋蹚过及膝的积水。"你阿公当年考秀才落榜三次，第五次才中举。"她指着窗外被风吹断的竹篱笆，"竹子要经历七次断裂才能长成龙骨。"我捧着米糕站在雨幕里，忽然读懂了她鬓角新添的霜色。

去年清明返乡，发现老宅的桂花树被砍做了公园的景观。站在曾经采桂花的小径上，我看见年轻人在树荫下讨论网红奶茶。手机里突然弹出外婆的语音："丫头，桂花蜜的糖要熬到琥珀色才好，急火容易焦。"泪水砸在屏幕上，模糊了语音里依稀的吴侬软语。我蹲下身，从背包里取出珍藏的竹篾篮，将晒干的桂花轻轻撒在老树的虬枝上——那些年外婆教我的北斗阵法，此刻正在春风中重新排列组合。

暮色漫过窗棂时，钢笔在稿纸上划出沙沙的韵律。外婆的竹摇椅早已化作春泥，但摇椅扶手上缠绕的桂花藤，仍在记忆深处抽出新的嫩芽。那些被时光浸润的细节，像陈年的酒酿在杯底沉淀，每当生活泛起涟漪，总能泛起一缕清甜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