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闷热在傍晚时分达到顶峰,柏油马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,连蝉鸣都变得沙哑而急促。当夕阳彻底沉入远山,天际线泛起淡紫色的涟漪,纱窗外忽然传来第一声布谷鸟的啼叫,像是谁在暮色中轻轻叩响门环。
我总爱趴在老槐树的气根上数星星。树皮被晒得发白,树冠筛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着碎步舞。父亲用竹竿挑起竹帘,晚风裹挟着槐花香涌进来,卷走我额角的汗珠。他端来青瓷碗盛的酸梅汤,冰碴在瓷壁上凝成细小的霜花,喝的时候舌尖要慢慢抿过碗沿,让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胃袋。
河滩上的萤火虫是夏夜最灵动的点缀。它们提着灯笼在芦苇丛中穿梭,忽明忽暗的光点映着孩子们湿漉漉的脚丫。阿婆们摇着蒲扇坐在老柳树下,竹席上的补丁被夜风鼓起,像片片会呼吸的云。有孩童偷摘了枇杷果,酸涩汁水沾在唇边,却仍被邻家姐姐追着喂了半颗。
露水最浓时适合听故事。母亲总在竹榻上铺开蓝印花布,用蒲扇敲打藤编的围栏。她讲述的牛郎织女传说里,银河不是银色的,而是掺了星砂的墨汁,鹊桥的影子会映在河面,变成一弯新月。我数着竹榻上交错的藤蔓纹路,看月光在母亲眼角的皱纹里流淌成河。
深夜的蝉鸣突然变得清越,像是被月光洗去了燥气。父亲在院子里支起铁皮棚,棚顶的桐油布滴落着细密水珠,在青石板上敲出沙沙的节奏。我们裹着棉被看银河从东天移到西天,北斗七星斗柄指向的方位,正是祖父留下的老井。井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,投下的影子像条银鱼在水面游弋。
萤火虫的灯笼渐渐暗淡时,夜风卷来稻花香。母亲煮好新收的绿豆汤,瓷碗底沉着几粒没吐净的豆子,像星星落在人间。我捧着碗追着风跑,凉意顺着小臂爬上肘弯,惊醒了趴在窗台打盹的狸花猫。它伸懒腰时抖落的绒毛,飘进正在燃烧的晚霞里,成了天边最后一片金色的羽毛。
当第一颗流星划过屋檐下的蛛网,整条巷子都沉进了黑暗。瓦罐里泡着的金银花在夜色中舒展花瓣,父亲说这是给夏天压镇子的。月光在青石板上流淌成河,载着白天被晒蔫的茉莉花,载着孩子们追逐时遗落的纸飞机,载着所有未说出口的絮语,流向银河尽头的星海。